去过的城市中,北京是为数不多的不怎么拿上了年纪当一回事的城市。北京胡同里,一天天见得最多的就是老人,还有老狗。同一个胡同里,15岁的狗有两只,另一个胡同里,还有一只17岁的。个顶个,比赛谁能活似的。但论起来,还是17岁那只健康,蝴蝶犬,眼睛看得见,耳朵也还行,大老远有小狗和小孩走过来,立马停住不动,像小孩儿过马路等大车先过去。15岁的两只,一只双眼白内障近乎于盲,一只早年间抓坏人被戳瞎一只眼成独眼龙,但行动也还灵敏。主人都是五六十往上的中老年男人。“狗老了就这样,跟人一样,人老了不也这样吗?”这话儿我分别从他们嘴里都听过不止一遍。 不拿上了年纪当一回事,并非是嘴上、行动上硬挺着不老,和身边人年轻人较劲。是认老,知老,和服老,心里头想得明白,说和做是一回事。就拿老狗这事儿来说,我昨儿下午在胡同里一蹲就是俩钟头,起由便是看一大哥坐一小马扎,给一只一看就年纪沧桑开口是你狗爷爷我在国军那会儿的贵宾,拿一寒碜的小剪刀剃毛。狗实在老得不成样子。棕黄的毛一绺一绺,挂着油似的,软弱无力地趴在身上。额前的毛近乎挡住两只眼,大哥正在小心地修剪右眼,一边同也端了俩小马扎坐跟前的大爷大娘说话。我蹲下的时候,狗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。 别说狗,大爷大娘连同大哥,也没瞧我,嘴上群鹅乱飞。我暗自庆幸他们的话题没有转移到我身上,出于关怀或是关注,硬拉上我凑角,把仨人斗地主变成四人血战到底。我只是走累了,没地儿坐就蹲一蹲,正好看大哥在修理一只比他老得多的狗,也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。但胡同里的北京话,离远了听不清也听不懂,只好蹲大娘跟前儿,像件不趁手但赶不走的道具,支楞在舞台边上。对剧情发展没有任何影响。 道具看久了就习以为常,大爷大娘讲疑问句或设问句,常常象征性向我抬眼,紧接着一笑,大概意思是“你觉着呢”,我也跟着咧嘴笑笑,然后点头。几个眼神交汇的回合后,我见缝插针地问,这狗看着年纪不小。大哥说,可不是嘛,15岁,你别逗他,咬人呢,把家里上上下下咬了个遍。要不是这毛挡了眼睛,我还不给他剪呢,怕他咬我。去年才咬过一回,花七百打狂犬疫苗,害得我半年没酒喝,遭罪。狗像听得懂似的,分明抬头横了他一眼,又软下去了。 这狗老了味道大,怎么洗也洗不干净。你瞧瞧,昨天刚洗的澡,今天又臭烘烘的,天天洗都有味儿。毛也是,汪着油,看着磕碜。大哥落剪跟做贼似的,看准了下刀,斩一缕立马往回撤手,嘴里不住吓唬狗,别咬我啊,我说你可别咬我听到没,你丫的,独个眼瞪我干啥。 狗老了是这样,大妈把话头接过去。大妈里头穿着宽松的运动短袖,外头套蓝绿花格子衬衫,一条松松垮垮的米黄色长裤,榴花红的棉拖。留短发,三七分的斜刘海。头帘儿存心戏弄她似的,一会儿滑下来,拨上去,一会儿又溜下来,再挂耳后面去。一拨一拢,我留神看大妈,玻璃弹球圆圆的黑眼珠,瘦削的下颌线,不笑时三分长辈的威严,笑起来五分动人的情致。说话像糖炒栗子里头不住翻动的铁砂,又快又脆,但说得轻,高高大大的胡同角老槐树飘洒槐花,乘着风像秋千,晃晃悠悠。盯着她看她说话。 狗老了是这样。大妈又重复一次。身上的狗味儿越来越重,洗也没用。狗越老越爱喝水,简直跟灌似的,我们家之前那狗,这么大的瓶子,一天要喝好几瓶。尤其是不行的时候,回光返照,突然又能喝又能吃,水喝一大盆,喝完就没了。 我们那狗,就埋在那土里。大爷嘴一撅,是医院草坪的方向。我们从他21天开始养的,没巴掌大的肉团,小着呢,什么也吃不了。最后怎么着?拿最细最小的幼狗粮碾碎了,拌着酸奶,手指头一点一点让他舔,就这么喂大的。多不容易。走的时候才九岁。叫了火化,开口要七百。我寻思七百就七百吧,这么多年一场情分,给就给了。他们给狗穿衣服,修理毛毛,打扮好,跟人似的,放小棺材里头推炉子里火化,全程拍视频给你。你眼瞅着他进去了,最后化成一堆小骨头,一些灰,放一个小盒盒里,当天就顺丰给你寄过来。我们就半夜偷偷埋那土里,正好在我们家对门儿,天天出门儿就当见着了。大爷一口气说了一堆。 狗死后两三年,我还梦到他一回,奇了怪了,从来没梦见过,就那一次——哎哟,这是狗给你托梦呢,他要投胎去了,回来跟你说一声要走了,下辈子再见吧,这你都不懂。大爷正说着,被大妈打断。 狗老了是这样,你别以为他不知道你说什么,人家说狗养八年就是家里人,你说什么他都听得懂,理不理你完了。大妈接着说。你说狗身上那味儿,人没有吗?狗老了和人老了是一样的,说来说去,就是年纪大了,老味儿。老味儿怎么洗得掉?跟人一样,你抹再贵的玩意儿,该老还是老,能跟年轻人比吗?人家一看你就知道老。有人说你不老,那是逗你玩儿呢,说好话讨你喜欢。你说咱要是不老不死,不给年轻人腾位置,新生的小孩儿顶得住吗?地球顶得住吗?那这世界可完了。生老病死,就是这么个道理。 大妈把头发拨弄上去,想起来什么似的,往下继续说。谁不知道年轻人好?精神,体力,脑子,方方面面都比咱强。可是话说回来,谁没年轻过?咱们,你我,没年轻过吗?没不可一世做着你娘的春秋大梦过吗?这又有什么呢,都是这么过来的,还不是到了今天,老了,招人嫌了,从前能做的现在做不了了,一身老味儿洗不掉。咱服老,老有什么可怕的呀?天天搁胡同里头,上午搬椅子晒晒太阳,下午和邻里街坊说说话喝喝茶,还不满足吗?对了,我们五一还准备在这儿做烧烤呢,那么长的桌子和烤炉都买好了,到时候东房西房南房屋里头,六七口人,就在这儿,热热闹闹的,多好。 你闲了就来找我们呀,一块儿蹲这儿说说话多好,日子一晃神就过去了。走的时候大爷突然说。 我心下想可是我明天就要回去了,下次来也不知什么时候。但谁又说的好呢?日子这么长,相见的机缘总是可盼的。 抬头说,行,空了就来,北京的春天多好呀。 本帖最后由 金轮法王 于 2024-6-18 10:56 编辑 |